2014-07-16 教师博览

曾经读过叶灵凤的《重读之书》，文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：“中国古语所谓书籍‘汗牛充栋，浩如烟海’，在机械生产的今日，一个人即使财力和精力都胜任，恐怕也不能读尽所有的书，买尽所有的书。因此，我们在不十分闲暇的人生忙迫之中，能忙里偷闲，将自己所喜爱的读过的书取出重读一遍，实是人生中一件愉快的事。”我深以为然。这些年，凡是我认为值得重读的书，常常放在枕边，书桌上，电脑旁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，在午后慵懒的时光，在人声嘈杂的火车站，在无所事事的飞机上，都会拿出这些一再重读的书，仿佛一个个最可信赖的老友，捧读在手的感觉是温馨与快慰，又常有新的发现和由此而来的惊喜——真正的好书是常读常新，百读不厌的。

经典的书不妨重读，而且要一读再读。这里不得不提到卡尔维诺。他甚至认为，判断一本书是否是经典作品，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就是人们是否总是说“我正在重读”而不是“我正在读”。我十分认可这样的判断。如果一本书总是被读者以“我正在重读”这样的话语方式提起，而且被处在不同时空的读者总是以这样的话语方式提起，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判断这是一本经典的书。

为什么好书值得重读呢？

这主要是因为每次重读一本好书时都会有新的发现，它似乎“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”。几年前我曾经受同事的指引，在一位外国老师的个人网站上看到一本图画书，初读一遍，感触良多，于是翻译了这本书：

彩虹与黑珍珠

一条柳枝垂向水面。毛虫俯在柳枝上，遇到了游到水面上来的蝌蚪。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。

后来，他们坠入爱河。在蝌蚪眼里，斑斓的毛虫就是他的美丽的彩虹。在毛虫眼里，蝌蚪就是她的闪亮的黑珍珠。

“我爱你所有的一切。”蝌蚪说。

“我爱你所有的一切，”毛虫说，“你发誓，永远不会变。”

“我发誓。”

但是就像季节要变幻一样，蝌蚪没能守住他的誓言。有一次见面时，他长出了两条腿。

“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。”毛虫说。

“原谅我，”蝌蚪请求道，“我无法控制，我也不想要这两条腿……我只想要我美丽的彩虹……”

“我只想要我的黑珍珠，你发誓，你再也不会改变。”毛虫说。

“我发誓。”他说。

但是就像季节要变幻一样，当他们再相见时，他已经长出了手臂。

“你已经两次违背了你的誓言……”毛虫哭着说。

“原谅我，”蝌蚪请求道，“我无法控制，我也不想要这些手臂……我只想要我美丽的彩虹……”

“我只想要我的黑珍珠……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”毛虫说。

但是就像世界在变幻一样，蝌蚪没能守住他的誓言。当他们再次相见时，他已经没有了尾巴。

“你已经三次违背了你的誓言，现在，我的心都碎了……”

“但你还是我美丽的彩虹……”

“是的，可你已经不是我的黑珍珠了。再见。”她俯在柳枝上，孤独地哭着。后来，她睡着了。

温暖的月夜。她醒来了。天空变了。树变了。所有的一切都变了。她不知道，她也变了，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。唯一不变的是她对黑珍珠的爱。尽管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，她还是决定原谅他。

她使劲地扇动翅膀，顺着河流去寻找他。

在柳枝触到水面的地方，一只青蛙坐在一片落叶上。

“请问你，”她说，“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黑珍……”

但是，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“珠”字，他已经一跃而起，一口就吞噬了她。

然后，他继续坐在那里，等待……他满怀深情地想着他的美丽的彩虹……

……他多么想知道她到哪里去了。

当我把翻译的文稿第一次发上我的博客，在短短的时间内，便引发了网友们数百次转发，后来又达数千次……网友们纷纷谈了自己阅读这个故事的感受：

“天啊，这样的彩虹，这样的黑珍珠，心像水珠碎去……”
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，唯一不变的是内心深处的真情和爱……”
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，这个世界很无奈，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，似乎总有一双冥冥中的大手在推动着我们，我们只能承受……”

“令人叹息的倒不是故事本身，我无法想象作者曾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，积淀了什么样的悲剧意识，用什么样冷淡无助的眼神看世界，所以才描绘这样一个美的世界，又残忍地将她毁灭。”

“曾经那么相爱，最终变为互不认识，甚至在不经意间将对方继续伤害。这也是当下婚姻中常出现的结局。”

“人生若只如初见，那时却道是平常！或许，错过的是尘缘；守住的，是爱人的心！”

“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的，请千万珍惜！哪怕中间有误会、摩擦和矛盾，给对方一点空间、一次机会，或许就是少给自己一点遗憾！”

“故事很有意思。感情总是遭到现实的嘲弄，对吗？”

“也许正是这样的悲剧，让我们有时候无法释怀，而且可能会唏嘘不已。事物一直都在变，虽然情怀不改，但谁又能保证经历沧桑后，不会像那只青蛙一样无助地等待？谁能保证多年以后，还认得相爱的彼此？”
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，那就是：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伤你最深！”
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，只有爱是不够的……”
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，爱还需要包容，需要沟通，需要彼此真正的理解……”

“什么爱呀情呀，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大自然的生物链！青蛙本来就是要吃昆虫的……”

“正因为青蛙本来就是要吃昆虫的，所以才更能说明爱是超越一切障碍的！”

“这样的故事你也敢拿给孩子看，不是太残忍了吗？有没有考虑到孩子的接受能力？闫老师啊，亏你想得出……”

“这样的故事拿给孩子们看又如何？现实生活中比这残忍的事情有的是，你能管得了吗？而且，我觉得现在的孩子恰恰需要这样的训练！”

……

如果不考虑篇幅，我还可以列举许多网友们不同的解读。这些解读令我叹为观止，感慨万分。正是这样一个不算长的小故事，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经典，以及经典的丰富性会达到什么程度。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了这本书的一些信息。我必须感谢这本书的作者Jeanne·Willis和Tony·Ross，是他们的惊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完成了如此丰富的故事，它似乎永远都耗不尽向读者所说的东西，留给读者无尽的回味。

好书要重读，除了书本身的缘故，恐怕还有读者的原因。一个读者面对同一本书，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去读，理解也会不一样。对于有些初读时感觉阅读坡度比较大的书，如果读者能够在以后的岁月中不断拓宽自己的知识结构，那么这种阅读坡度自然就是不断减小；对于那些堪称经典的书，由于它们极具创造性与可读性，同时又有十分丰富的内涵，也许初读时我们只能了解其中的一部分，领略其某一个侧面的迷人，但随着时光的流逝，我们本身发生了变化，在不断重读它的过程中，我们眼中的这本书，以及书里的他和她，还有那些当时不曾留意的细节，某一个动作、眼神，某一只杯子所处的位置，上面的花纹，一声叹息，一丝隐秘的犹疑……似乎都充满了新的隐喻。这就是重读带来的欣喜。

对待经典的书与它的作者，我们表示敬意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断地细读与重读，就像我一再提到卡尔维诺，提到他的那本《为什么读经典》，我不断地重读这本书，一方面得以窥视他的秘密书橱，一方面为他多变的叙述方式、精密复杂的逻辑结构而倾倒，这也是我对这位天才和他的书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。■